书籍名称 | 從漢城到燕京:朝鮮使者眼中的東亞世界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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书籍性质 | 学术著作 |
书籍类型 | 文史哲类 |
出版信息 | 2017年7月,中国-台湾:秀威資訊 |
关系链接 | https://book.douban.com/subject/27075028/ |
个人评价 | 7 / 10 ⭐️⭐️⭐️ |
阅读时间 | 2024年11月12日。 |
书籍简介
1592年,一場波及中日韓三國的世界大戰「壬辰之戰」,就在朝鮮半島開打!豐臣秀吉揮兵朝鮮,朝鮮國王連夜逃走,使者急向中國求救,當時的大明王朝,救,還是不救?!
這是十六世界的東亞,當時的朝鮮身為明朝的藩屬,每年派遣朝天使(後稱「燕行使」)出使中國。本書以這場驚動天下的「壬辰之戰」揭開序幕,帶出這群罕為人知的「朝鮮使者」的故事。
這群使者中,有人成功說動明朝官員出兵援救自己的國家,如鄭崑壽;有人在戰爭中被俘虜,流亡日本,淪為人質,最後終於逃出生天,如魯認與姜沆;也有因語言不通,只能與中國人透過筆談交流,卻從中培養出至死不渝的跨國友誼的,如洪大容與金在行。在他們眼中,明朝並非積弱不振,反而是援救朝鮮免於日本攻佔的強盛國家,中華文化以及「中國製造」的布疋、貨物與商品更是備受推崇,每逢朝鮮使節團出訪中國,都是一趟滿載而歸的商貿交流。
然而隨著清人入關,明清鼎革,孺慕大明的朝鮮人在心態上該如何自處?他們怎麼面對大時代的崩裂?又該如何看待大清帝國的存在?朝鮮的世界觀,至此產生了劇烈的改變!他們先是熱衷於撰寫明朝歷史,甚至放棄仕途,為明朝守節;然而終究遺忘了明朝,並逐漸走向今日的韓國主體認同,這段艱難的轉折,背後藏著什麼樣的故事?
明清時期的朝鮮使者每次出使都留下許多觀察紀錄,作者由兩幅韓國人繪製的古地圖說起,從這些史料中,再現一個又一個真實生動的故事;並且更進一步,探索朝鮮人心底的中國與天下究竟有多遠有多大,為讀者描繪出一幅朝鮮的思想地圖。
作者简介
吴政纬,現為國立臺灣大學歷史學系博士班研究生,「說書 Speaking of Books」編輯委員。著有《眷眷明朝:朝鮮士人的中國論述與文化心態(1600-1800)》,以及學術論文〈寓思明於志怪:董含《三岡識略》的歷史書寫〉等作品。
说明
Apple Book阅读,Epub格式,无页码。
总评
不错的著作。
在文章開頭所述及的那場政爭裡面,李成桂的兒子李芳遠儘管殺害了鄭夢周,但在他當上皇帝(朝鮮太宗)以後,卻必須表彰這位不仕二君的忠烈之士,讓他入祀孔廟。這是因為整個朝鮮在李成桂的時代,即已朝著儒教國家的方向發展。那時,與鄭夢周齊名的儒家學者鄭道傳主持了各方面的改革,他所編纂的《朝鮮經國典》設計了整個國家的大小規制,其理論根據,也是儒學。
試著端詳兩張由朝鮮人繪製的地圖(頁十六、二十),我們可能較熟悉第一幅「中國地圖」。乍看之下,朝鮮人筆下的中國地圖,大體符合實情,不論是沿岸的輪廓,或是重要河川如黃河、長江的相對位置。當然,我們能輕而易舉地指出失真的部分:河川與陸地的比例失衡,中國大陸東部與西部的比例尺不一致。
中國居於天下之中,世界圍繞著中國旋轉。世界起源從盤古開天闢地說起,繼而女媧補天,中國的歷史象徵天下,紙上密密麻麻的註解,說得更多的是中國,而不是今時今日的「世界」。中國曾經主宰東亞區域的知識,朝鮮上下莫不服膺。我總覺得,讀懂這兩幅地圖的方法,首先要了解中國,才能進而掌握朝鮮的位置。
朝鮮素稱禮儀之邦,自號「小中華」,也就是最像中華的外邦人。為了凸顯自身的文化高雅,朝鮮官方揀選頗具威望的高官,以及擅長漢文詩賦的文臣,擔任使節團的要職。他們穿著明朝樣式的服裝,走在前往中國的道路上,處處彰顯漢學素養,體現東國有人的尊嚴。朝鮮自一三九二年開國後,仿效明朝制度,科舉同樣使用儒學經典,是一個處處復刻明朝的國度。理解這一層,才能想見朝鮮使臣履及中國土地的喜悅與振奮;這不僅是政治上的宗主國,更是文化母國,前往中國的使行不惟是政治任務,更像是朝聖問道的實踐。
相較於呈交官方的報告書,性質私密的日記更引人注目。日記像是封藏心底的悄悄話,只能跟自己說。根據現有的研究可知,寫作日記的動機,部分是為了回國後出版一本最權威的「中國觀察」,因為得以前往中國的終究是少數,光榮返鄉的人才有話語權。
學界習慣將朝鮮使者的見聞稱為《燕行錄》,燕是北京的古稱,可以簡單地將此理解為「前往北京的紀錄」。然而,這種稱呼流行於清代,不是明代的產物。對於景仰明朝的朝鮮人而言,這不是燕行,而是朝見天朝上國的行旅,因此常稱以《朝天錄》、《朝天日錄》,由此可見朝鮮人對明朝、清朝的觀點迥然有別。
第一章〈從義州到北京:絡繹於途的求救信〉從一五九二年的壬辰倭亂說起。關於這場戰爭的專精研究甚夥,學者關注豐臣秀吉出兵朝鮮的動機,以及在朝鮮半島上四處燃起的狼煙。是誰擊退日軍,保衛山河,這是中國、韓國史家的興趣所在。相形之下,本書無意為戰爭蓋棺論定,評斷誰是誰非,筆者的企圖是述說朝鮮使者的故事。我們容易忽略戰爭期間,來回義州、北京的朝鮮使臣,他們拚盡一切,只為保全母國。當國家危在旦夕,這些使臣經歷甚麼?他們做了甚麼?這是本章想要探究的隱微故事。
第二章〈在戰爭結束後開始:魯認與姜沆的故事〉試圖描繪另一場戰爭。將目光遠離朝鮮半島,壬辰倭亂仍持續進行。兩位朝鮮人因緣際會被俘,而流亡日本,奔回母國是他們畢生職志。他們如何出逃?在日本淪為人質俘虜的歲月,造就甚麼樣的日本觀?更重要的是,透過他們的眼睛,理解壬辰倭亂的另一面向。
第三章〈皇明中華的尾聲:最後的「朝天使們」〉目標是呈現明代中國的景貌。在壬辰倭亂之後,一般認為朝鮮知識人孺慕中國,感激明朝再造朝鮮的恩德,感戴明朝是中華文化的母國。細細審酌朝鮮使臣的明朝觀察,在倭亂之後,他們如何評價中國?這是符合理想,實踐儒家的烏托邦嗎?再者,朝鮮與明朝緊密連結,當明朝走向死亡,朝鮮遊人能嗅出亡國的氛圍嗎?他們如何經歷明末,面對大時代的崩裂?
第四章〈清朝滅亡的隱喻:一棵等待盛開的枯木〉說的是明朝滅亡後的故事。一六四四年,明朝滅亡,這不僅是中國人的難題,也是朝鮮人必須回應的設問。在明朝滅亡之後,朝鮮如何安排自身的位置,他們如何看待清國的存在。最弔詭的莫過於清國入關後,歷經順治、康熙,直至乾隆年間,四境晏然,歌舞昇平。信奉「胡虜無百年之運」的朝鮮使者,如何理解、回應這個世界,他們是堅守愛戴明朝的立場,還是悄然改變?
第五章〈燕行即世界:十八世紀的「中國襲來」〉著眼於物質文化,尤其是來自中國的商品。十八世紀,中國製造的貨物宛如潮水,席捲朝鮮上下。朝鮮使節團不僅肩負文化任務,同時也是重要的商貿管道。朝鮮如何透過使行貿易,向中國購買各種必需品?朝鮮使者與清國的物質交流,如何影響他們對中國的觀感,形塑新的世界觀?此外,朝鮮使節團的亮眼明星,不應止於舞文弄墨的文人士大夫,那些隨團出行的奴僕、譯官、管理馬匹的下人,同樣值得關注。
第六章〈朝鮮人的「中國史難題」:中華?朝鮮?〉作為最後一章,一方面總結前面幾章的脈絡,呼應各種歷史陳因的積累;另一方面,試圖闡明朝鮮的世界觀在十八世紀的劇烈變遷。在明朝滅亡之後,朝鮮讀書人普遍思念明朝,他們熱衷於撰寫明朝歷史,甚或放棄仕途,為明朝守節。這不是與眾不同的選擇,而是數個世代有志一同的表態。然而,這一切究竟如何終結?在最「思明」的世代,他們如何遺忘明朝,逐漸走向今日的韓國主體認同?本章以一場中國、朝鮮的友情開端,進而申論其歷史意義,道出思明現象的尾聲。
這影響深遠的歷史事件,至今仍籠罩在東亞的上空,揮之不去。出於各種原因,這場戰爭有許多名稱,如果按照天干地支的計算方式,那一年是壬辰年,日本揮軍攻打朝鮮,於是有人稱作「壬辰倭亂」。同時,這場戰爭列入明朝萬曆皇帝(一五六三>一六二○)任內的三大戰役之一,於是被稱作「萬曆朝鮮之役」。另一個參戰國日本則是以天皇的年號命名,是為「文祿.慶長之役」。
歷史學家對這場戰爭充滿興趣,它是一個跨國的「火藥戰爭」,動用當時最先進的火藥武器;它導致大量朝鮮人被俘虜至日本,許多朝鮮的手工藝(陶器)、圖書藝術、儒學思想也走進日本國內;它促進朝鮮、大明兩國的友好,在明朝滅亡(一六四四)之後,朝鮮君臣始終沒有忘記這份恩情。
故事將從一位被遺忘的功臣談起,他的名字是鄭崑壽(一五三八>一六○二),戰後受封為「第一等扈聖功臣」,理由是他說服大明,為朝鮮帶來援兵。當他出發時,朝鮮國王曾說「國家的生與死,就看你這一次了。」(國之存亡,在卿此行)1從後見之明看來,鄭崑壽成功地完成任務,一切是如此地順利。
事實絕非如此,求救請兵是項高超的政治藝術。簡而言之,這需要能力強大的團隊、動人的話語、有策略的行動準則,以及充裕的物質條件。當鄭崑壽步入北京城,他必須知道該找誰做什麼事,又應該要「怎麼說」。因此,一五九二年在義州的行前討論顯得格外重要,朝鮮君臣評估大明需要派遣多少軍隊、日軍大概動員多少士兵、如何讓大明覺得問題嚴重到需要「出兵」,這一切都不簡單。
翻譯人員在當時稱作「通事」,意思是交通外國事務的人。李昖揀選最優秀的通事隨行,這些人在後來的斡旋談判扮演極為重要的角色,他們的名字都值得記下,這三位是洪純彥、洪秀彥、韓潤輔。通事的人數有限,派遣三人已是不少,畢竟還需考量到之後明軍抵達朝鮮,將另外需要通事居中溝通。通事一職在朝鮮官僚體系的地位並不高,通常由身分地位較低的「中人」擔任,往往不為高級官僚重視。然而,在此存亡之秋,正是這些人承擔最為吃重的角色,聯絡大明、朝鮮兩方的各種事務,他們也是今日被遺忘的功臣。
鄭崑壽極為幸運,時勢推了他一把。當時大明朝廷本來忙著處理另一戰事「寧夏之役」,這場戰爭在鄭崑壽出使北京期間,恰好結束。一如鄭崑壽與副使施允濟所說:「寧夏的戰爭結束後,大明必定專心處理倭寇」(寧夏賊劉東陽已就擒,朝廷必專意攻倭),7這對鄭崑壽一行人而言,可是天大的好消息。鄭崑壽給石星的信函中也表示「今者伏聞寧夏之賊,兵不血刃,自就滅亡,已無西顧之憂;惟此倭寇獨稽天誅,王師可以專力,以堂堂天朝十萬兵,可以朝令而夕發。」8三日後,石星召見鄭崑壽、副使施允濟,以及通事,鄭崑壽等人當場痛哭,9懇求石星立即出兵。根據鄭崑壽的記載,石星感動不已,甚至也哭了出來,於是口頭允諾應援之事。
在兵部官員眼中,朝鮮方面「不知道練兵,只知道靠中國的軍隊;不知道積蓄糧食,只知道將中國的糧食當作自己的,真是只會享受他人的勞動成果。」(不知練兵,長以中國之兵為兵;不知積餉,長以中國之餉為餉。己享其逸,而令人居其勞;己享其安,而令人蹈其危。)22
23顯見朝鮮虛報不少戰功。朝鮮使者為了提高請兵的成功率,低報日軍的人數,例如鄭崑壽離開北京之後,宋應昌與石星通信時提及「朝鮮急著我們派兵過去,他們擔心我們不願意,進而影響到出兵的事宜,所以把敵軍很多說成很少,宣稱敵軍很弱,但其實很強,考量到人情,這種處理方式是難以避免的。」(夫朝鮮求援甚急,方慮恐喝中國,阻饒我師,以眾作寡,以弱掩強,人情大抵然也。)24
戰爭已持續六年之久,在魯認之前,早有無數朝鮮人被擄至日本。魯認發現不少在九州的朝鮮人,衣著早已改為日本樣式,當他們看到魯認穿著朝鮮服飾時,悲從中來,在路旁嚎泣起來。真是耳不忍聞,目不忍見的慘狀。
魯認的書法並不出眾,至少不是人們評價他的亮點。然而,他自小準備科舉,讀書練字可說是再平凡不過的日常功課。相較於漢學人口貧乏的日本,一般朝鮮讀書人的程度,就足以讓他們眼睛為之一亮。一位日本僧人曾向魯認索取漢詩,魯認手筆一出,立即獲得賞識。自此以後,日本年輕人常常拿著扇子來訪,乞求詩作,只待魯認把詩寫完,一手交詩,一手取款。(自是倭官年少輩往往抱扇乞詩,詩成書罷,銀子輒至。)2透過這種方式,魯認累積一筆財富,有了行動的本錢。
魯認安然抵達福建後,在當地引起不小的騷動。對於大明官方來說,他們看重的是來自日本的第一手情報;對大明的讀書人而言,這不只是一個外國人,而且是曾經親歷戰場的勇士,魯認象徵著大明援助朝鮮的功績。每天都有很多大明士人登門拜訪,請求他賦詩和韻,大明官員甚至餽贈白銀給他,表達敬意。
魯認《錦溪集》中的〈被俘同苦錄〉。這些名字提醒我們,活生生的人捲入無情的戰爭中。
日本儒者藤原惺窩(一五六一>一六一九)就是乘著這個特別的因緣,結識姜沆。藤原惺窩極為仰慕姜沆,向他學習朱子學,這在朝鮮是所有讀書人自小鑽研的學問。一位朝鮮讀書人在日本傳播儒學,這毋寧是對戰爭最大的諷刺。
一六○○年二月,日方釋放姜沆等人,他們能夠自由活動,這都多虧大明官員的協助。同年四月,姜沆離開伏見,前往對馬島,轉往朝鮮,最終於五月十九日抵達釜山。12歷經千驚萬險,姜沆得以如願返鄉,都得歸功於他始終不放棄,不斷尋找機會。然而,平安抵家,並得知父親安然無恙,並未帶來多少欣喜。姜沆親筆紀錄整段在日本的觀察與歷程,原本將此命名為「巾車錄」。巾車是為古代罪犯專設的座車,13姜沆身為朝廷命官,第一時間未能殉國,竟遭敵軍俘虜,在當時被視為奇恥大辱,姜沆曾自承這是「偷生苟活之罪」,14可見其嚴重性。
綜觀魯認、姜沆的故事,儘管他們都是朝鮮人,在母國大地上抵抗日本敵軍,卻均被擄至日本,這可以理解為意外的巧合,但也不盡如此。魯認說被俘虜的都是「良家士族」,16也就是出身好的人家,或是兩班;姜沆問日人為何俘虜他,得到的答案是:「因為你們一行人都戴著絲質的帽子,身著輕暖之衣,認定你們是官人,於是綁去日本。」(以公等著絲笠,衣輕暖,認為官人,將縛致日本。)17由此可見,他們識得文墨,出身較好,這些條件才是日軍沒有第一時間痛下殺手的原因。更進一步說,我們能夠知悉他們的故事,也源於他們極高的文學素養,才能留下如此寶貴的紀錄。
中國史書對壬辰倭亂的著墨不多,甚至稱得上漠視。清代一本流行於民間的歷史教科書《綱鑑易知錄》,從一五九二年戰爭開始直至結束,沒有一字提及明朝出兵朝鮮。20即使是出版時間較早的《明史紀事本末》(一本關於明朝歷史的讀物),為這場戰事所下的結論,居然是:「若非豐臣秀吉病亡,日本軍隊解散,七年之間,陣亡軍士十餘萬人,耗費金錢數以千計,後來善後也不得方法,倘若告之國法,有誰能逃干係!」(向非關白貫惡病亡,諸倭揚帆解散,則七年之間,喪師十餘萬,糜金數千鎰,善後之策,茫無津涯,律之國憲,其何以辭!)21明朝自然沒有喪師十餘萬,更別說這種評論方式一筆抹煞明軍的功勞。不論是《綱鑑易知錄》對此事的空白處置,或是《明史紀事本末》的扭曲敘事,壬辰倭亂的明朝在戰後一百年,經歷許多變化,而這都得追溯一場戰爭:薩爾滸之戰。
以研究明清之際著稱的歷史學家李光濤(一九○二>一九八四),亦曾針對壬辰倭亂進行深入研究,他在逐頁翻閱《朝鮮王朝實錄》以及若干朝鮮史料後,寫下這麼一句心得:「幸而上面有朝鮮國之言為證,否則我們幾為《明史》所誤。」22此語是極好的註解,若僅靠清代產出的歷史文獻,誤人者豈止於清人所修的《明史》?
他提醒,對於十七世紀的西方世界,明朝滅亡頗受歐洲人矚目,這類似二十世紀毛澤東造成的效果,中國統治者的更迭,象徵新時代的到來。2回顧十七世紀的世界史,明朝扮演舉足輕重的角色;他是不可忽視的話題,不僅盤旋於亞洲鄰近各國上空,同時吸引歐洲人的目光。曾經有一個時代,他的名字叫做明朝。
萬曆二年的使行是趙憲的初體驗,也將是最後一次。不同於其他使臣,趙憲肩負著一個特殊的任務,他的職稱是質正官,古稱「朝天官」,目的是向大明學習知識,準確無誤地理解後,帶回朝鮮。曾於嘉靖年間(一五二二>一五六六)七次出使中國的魚叔權,5針對質正官一職說道:「過去前往中國的使節團,會另外派遣一位文官隨去,稱作朝天官,後改名質正官。命令承政院抄錄艱澀難懂的官方用語、地方俗語,交給質正官,詢問序班,得到釋文草稿而來。」(舊例於赴京使臣之行,別差文官一員隨去,謂之「朝天官」,後改曰「質正官」。令承政院抄給吏語、方言之未解者,憑序班草得註釋而來。)6
然而,趙憲卻是越來越感矛盾,即使質正官不如過去受到重視,但仍象徵著朝鮮向大明吸收新知的意象;更深一層地說,朝鮮藉此追隨一個最具備中華內涵的國家,期盼自己也能「以夷入夏」,成為中華。嘉靖十八年(一五三九)出使大明的權撥(一四七八>一五四八),當他發現負責外交事務的禮部轉給他們的公文中,將朝鮮稱為「夷人」,他立即表示:「我朝鮮國用中華法度,一改夷狄之風,行之已久。現在看到題本上有夷人之語,深感不安,還請大人稍微考慮一下如何?」(本國用夏變夷,有自來矣。今見題本有夷人之語,竊所未安,望大人酌量何如?)8可見朝鮮士人心中,如此介懷,如此看重「中華」。因此,當中國境內的遼東居民彭文珠抱怨起時政,這對趙憲及同行的使臣而言,真是一大衝擊。
與趙憲一樣,許篈越接近北京,越發真實地認識中國。遼東地方官員陳言屢次勒索朝鮮使節,連包裹外交文書的朝鮮紙(俗稱鏡面紙)都不放過。在許篈眼中,他「狀貌獰惡,貪墨自恣」,10真是醜惡至極。許篈與中國百姓莫違忠筆談,亦提及大明賦稅之重,此外又有雜役,例如要求無償提供牛、驢,甚或是替官府釀酒、養官馬,層出不窮。苛捐雜稅名目之多,以致窮苦人家典子賣女,家破人亡。11許篈認為此類官員「總以為百姓是愚昧的,於是放肆地欺壓他們。」(每以黎庶為蠢蠢,而侈然以肆於其上)12當他面對大明官吏公然索賄,只能感嘆「這人只知道貪心,完全不顧廉恥,名為中國人,但其實與野蠻人沒差別。」(此人唯知貪得,不顧廉恥之如何,名為中國,而其實無異於達子)13這實是朝鮮人對「中華」的嚴厲批判。14
除了拒收禮品的清官,也有被治下民眾牢記姓名的親民官。趙憲一行人曾於薊州(今天津市附近)借宿民居,趙憲向主人家詢問是否有「好官」,主人歷數三位清勤愛民、性甚勁直,不為非作歹,且深曉民事、決斷如流的地方官員。18在朝鮮貢使痛批大明吏治之際,不能忘了這些堅持為官有道的人。
換句話說,朝鮮本就關心大明學術的風吹草動,也一直以能夠掌握這些學問,感到自信與驕傲。抱持此種心態的朝鮮使者,與沿路認識的大明讀書人交流學問,大明的學術卻已發生超乎想像的變化。根據幾位底層讀書人的說法,大明朝廷正準備將王陽明入祀孔廟,意義等同頒給這位朝鮮徹底敵視的學者「諾貝爾獎」。因此,許篈一抓住機會,便向大明讀書人嚴詞詢問此事,他曾與遼東正學書院的四位生員筆談,24席間表示:「我聽說最近王守仁的邪說非常流行,孔子、孟子、程頤、朱子一脈的學問凝滯不通,難道這正統學問即將滅亡了嗎?!」(竊聞近日王守仁之邪說盛行,孔孟程朱之道,欝而不明云,豈道之將亡而然耶?!)25對陽明之學提出嚴正的批判。
萬曆年間的中國在趙憲、許篈眼中,亂象叢生,與想像中的「中華」不盡相同。那麼,離開晚明,走進「明末」,又將是甚麼景象?
真實的狀況與設想有差距,至少根據李晚榮的見聞,戰地居民已然習慣這種生活,即使外頭有敵軍出沒,城防深嚴,但民眾依舊四處玩鬧,商店街照樣營業,人潮洶湧,面無懼色。38戰爭看似沒能侵奪太多的日常,金堉、李晚榮二人一同登上通州(今北京市)的高處,滿載物資、錢糧的船隻,來往於南北,未嘗止息。39不管戰火如何肆虐,商人仍絡繹不絕,牽著羊、豬,以及軍用物資,奔赴前線爭利,因此山海關外物資充足,沒有沾染太多末世氣象。40
本就遭朝鮮士人詬病的吏治更是雪上加霜,官員、宦官勒索的行徑越演越烈。宦官竟然只因為朝鮮譯官奉上的過路費太少,公然動手打人,最終加給十兩白銀,方才了事。43禮部尚書姜逢元更是屢屢強加勒索,動輒坐地喊價,橫生事端。
李德泂(1566>1645),〈朝天圖〉,現藏韓國國立中央博物館。
趙憲抵達會同館後,走進自己的房間,當他發現裏頭放置一套朝廷發放的棉被,他居然感念大明禮遇外國使節的恩德,堅持將棉被擺放原處,不敢使用。52從今人的角度觀之,趙憲的決定頗令人忍俊不住;然而,缺乏同情地理解,無法感受他不使用棉被的動機與決心。正如同朝拜萬曆皇帝的感動,如果只是紙上的一行文字,那麼萬曆皇帝只能夠代表自己,無法象徵一個時代。
他們仍在沒有中國的地方,尋找中國。
朝鮮讀書人對大明懷抱期待,「願見中華」之心促使他們參與前往北京的使行團。趙憲的日記名為《朝天日記》,許篈稱《朝天記》,從這種命名方式即可一窺朝鮮使者的想法。他們認為前往大明是朝見天朝,即使如前述所言,他們對中華上國感到失望,甚或起而批判,大體上仍同意大明是天朝,使行即朝天。相形之下,清代朝鮮人不再使用朝天一詞,即使偶一為之,意義也全然不同。簡而言之,「燕行」取代「朝天」,燕是北京的古稱,前往北京,燕行的意涵與朝天可謂天壤之別。
朝鮮讀書人為「明」守節,自棄終身的故事,聽來或許令人詫異,但許格並不孤獨,甚至可以說,他並不是一個特例。鄭栻(一六八三>一七四六)出生時,距明朝滅亡將逾四十年,但他的行為一如許格,厭恨清國,「浮遊海嶽,以終其身」,墓碑上只願刻「大明處士鄭公之墓」,即使他去世時距明亡已一百零二年。僅以這兩位「大明處士」如何自處於世,即可明瞭朝鮮讀書人對清國的深惡痛絕,以及對大明的依戀不捨。我總覺得,明朝滅亡後,才真正在朝鮮存在。
在這些使節心目中,一切已然不同,他們表示「此路朝天前日事,遺民思漢至今悲。」或是「今行非復朝天路,隨遇空為感舊吟。」6頗能道出時代巨變的感受,明明路是同一條,心理狀態卻已迥然有別。這就是從朝天到燕行,朝鮮使者去的是北京,不再是天朝。
因此,清代《燕行錄》頻繁地紀錄各色人物的穿著,仔細到幾近繁瑣的程度,這必須考量到朝鮮人藉此凸顯自身「有文化」的心態。在大清宮廷上,朝鮮人事後的記述,揶揄諷刺蒙古人、俄羅斯人、越南人、臺灣原住民,著眼點常以衣著為題,道理正源於此。
必須指出的是,朝鮮在貢道上行走時,官員均穿著正式服飾,也就是大明衣冠。當李惕然與同行朝鮮人雙眼對上漢人時,漢人舉起手,撫摸頭上光禿禿的部分,那被薙髮的地方,並露出感慨慚愧的表情。8
不過仍有人能穿戴大明衣冠,即使他不是朝鮮使節。朝鮮貢使發現北京城內,那些在戲台上登場的各色人物,當演出涉及前朝故事,允許穿著舊衣冠。乾隆四十三年(一七七八),李德懋(一七四一>一七九三)在北京聽戲曲時,注意到台上的角色各有裝扮,其中就有明式衣冠,不由得感嘆「禮失而求諸野,漢官威儀盡在戲子,若有王者起,必取法於此,可悲也。」12李德懋認為漢官威儀都在戲子身上,未來若有人推翻清國,必定在此重尋中華法度。他感嘆高高在上的中華制度,居然匿蹤於讀書人看不起的戲班身上,著實可悲可嘆。徐浩修(一七三六>一七九九)的意見與此相同,他表示:「今天下皆遵滿洲衣冠,而獨劇演猶存華制,後有王者必取法於此。」13同樣值得注意的是,即使明朝滅亡已逾百年,李德懋、徐浩修仍關注大明衣冠,並以此作為評價中國的依據,服飾的魅力與歷史意義,遠超今人的認知。
不僅如此,初入境清國時,姜浩溥甚至不願意見上女真人一眼,並拒絕食用源自清國的食物。朝鮮使節團時常在沿路搭起火架,就地取材,做成簡易的餐點。姜浩溥自稱,在看過女真人的容貌之後,一股噁心想吐的感覺盤旋心頭,傍晚用餐時,發現烹飪使用的豬肉,雖然是隨行的朝鮮人調理,但來源是當地買來的豬肉,是「胡人之物」,於是嫌其汙穢而不願意食用。19
同樣在朝鮮境內,前往北京的貢道上,路旁有一座小館,李德懋記得此處是明朝使者來朝鮮的必經之地,朝鮮、明朝的官員在此賦詩唱和。館旁一棵長約一丈的松樹,下可容二十餘人依地而坐。令李德懋遺憾的是,越來越少人認識這株松樹,在明朝滅亡以後,「無人識此松」。22
李宜顯曾巡禮山海關外松山、杏山等處,他在附近找到一塊明代立的碑文,是萬曆皇帝為嘉獎遼東官員王盛宗、王平父子而立。他發現碑文中有二字遭到挖空,按上下文判斷,被去除的字應是「奴酋」二字。朝鮮使者或許是少數注意這塊碑銘的路人,也是發現明朝的用語遭到時代擠壓,漸漸消失的見證者。23
按照這種認識,清國自然一無是處,沈念祖(一七三四>一七八三)燕行歸國後與朝鮮正祖曾有一次談話,當提及清國時,沈表示:「萬里中土,盡入腥羶。所尚者,城池、甲兵;所重者,浮屠、貨利。華夏文物,蕩然掃地,甚至大成殿廊,便作街童遊戲之場。簷廡荒頹,庭草蕪沒,而未見一介青衿之在傍守護,見之,不覺於悒。」31在他眼中,清代中國專尚武力,重視佛教,熱衷營利,忽略文教,全然與中華上國的形象不同,中國已不是中國。
李玄錫編纂《明史綱目》是出於對明朝的眷戀,以及承繼先人遺志的責任感,但他不是毫無顧忌。他曾表示「或謂外國之作中國史,古未嘗有也」,30自古以來,確實沒有外國替中國寫歷史的例子,但這沒能阻斷他的工作,最終他完成二十四卷併附錄一卷共二十五冊巨帙的《明史綱目》。管見所及,這可能是朝鮮人著述最豐厚的明朝歷史作品。
一本十六世紀的童蒙教科書能夠持續再版,除卻文筆精湛、難易適中等優點外,為宋時烈看重的實是符合國情,是呼應思明時代的產物。稍一翻閱《童蒙先習》即可明瞭,這本書對於歷史的描述,滿足朝鮮上下的期待。元朝是蒙古人的政權,是胡虜夷狄,《童蒙先習》稱元朝是「胡元滅宋,混一區宇,綿歷百年。夷狄之盛,未有若此者也。」37即使元朝統一天下,亦因為夷狄的身分,評價不高。相形之下,皇明中華是「大明中天,聖繼神承於千萬年。」38大明將延續千萬年,如日中天。朝鮮與明朝的關係十分明確,《童蒙先習》記載「天命歸於真主,大明太祖高皇帝賜改國號曰『朝鮮』,定鼎於漢陽。」39上蒼將天命賜與李成桂(一三三五>一四○八),國號由大明欽定,立都漢陽。我們不應小看這麼幾句話,因為這是面向幼兒的教科書,這在他們腦海中塑造一種世界觀,最偉大的國家叫大明國,而我們的文化承繼大明國而來。
《坤輿萬國全圖》是重要的知識根源,但影響朝鮮更多的,應是傳教士縮小復刻的版本,是擺在北京琉璃廠,取購方便的各種仿本。知識流傳的脈絡,需要從最普及的地方尋找答案。筆者曾寓目一本地圖集《各國圖》(奎章閣,古2802>1),第一頁是「天地全圖」,是西式的世界地圖。繪製者為了在一頁之內交代「全球」,於是以中國為中心,縮小各地,塞於一處。這具備「地圓說」的本質,在堅持中國中心的同時,更向讀者展示世界遠比中國遼闊的遐想。這幅地圖的左上角,用紅筆寫下「燕肆榻本,三才一貫圖摹畫」,提醒吾人,這是「中國製造,朝鮮代工」的產物。
這些文獻背後藏著不同目的,有的想窺伺日本的國情民俗,以及政治局勢;有的是保存了友情紀錄,諸如讀書人之間的筆談紀錄,或是單純的遊記。真要說這些文字的價值,如果我們從當時「外交工作」的角度來看,就好比「維基解密」所曝光的政府文書一樣,裡頭是朝鮮人直接、沒有隱晦的日本理解。夾雜著客觀與偏見,越矛盾越顯真實。
朝鮮接受改動是有原因的,具體說起朝鮮的外交工作有二,一是與中國相處,也就是「事大」;一是與日本交往,則稱為「交鄰」。鄰居相交的原則就是誠信對等,日本國王、朝鮮國王兩相平行,沒有吃虧與否的問題。我們不可以忘記,當時東亞列國的秩序是以中國為中心的「朝貢冊封體系」,不論是明朝還是清朝的時代,朝鮮國王都經由中國冊封。換句話說,朝鮮國王頭上還有個「皇帝」,日本改稱國王,對他們來說就是回到這個「朝貢體系」罷了,朝鮮的地位不受影響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