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「学术著作」朝鮮的困境──在日清之間追求獨立自主的歷史

岡本隆司著 陈彥含译

书籍名称 朝鮮的困境──在日清之間追求獨立自主的歷史
书籍性质 学术著作
书籍类型 文史哲类
出版信息 2017年4月,中国-台北:八旗文化
关系链接 https://book.douban.com/subject/26971279/
个人评价 7 / 10 ⭐️⭐️⭐️
阅读时间 2024年1月29日。

书籍简介
西元一九〇五年十一月十七日,日韓《乙巳條約》簽訂,明定韓國為日本的「保護國」。對此,韓國的抵抗愈發激烈,日本的鎮壓力道也愈來愈強。日韓對立情勢險峻,也是日本併吞韓國的開端。
在那之前,長久處於日清之間,以及西方列強環伺之下,朝鮮(或韓國)的獨立自主,最長不過十年光景,最短也僅持續五年。而這一段爭取「獨立自主」的歷史,究竟能給我們什麼樣的啟發?
自十四世紀到十八世紀的東亞「朝貢體系」之下,朝鮮一直是明和清國(宗主國)的「屬國」,雙方建立了穩定的「宗屬關係」。而朝鮮跟日本則是以「交鄰體制」展開互動。然自西元十六世紀始,由於白銀奔流,世界各地開始合而為一,朝鮮半島的地緣政治變得日益關鍵,不僅成為東西方大國的關注焦點,也逐漸形成「朝貢體系」和「條約體制」互相衝突的東亞新秩序。面對此新秩序所導致的國際政治困境,朝鮮也產生了追求「自主」的意識。
時至清末,面對「條約體制」的衝擊,清國為了展示朝鮮是它的「屬國」,而展開各種「保護」與「干涉」的動作。對於此舉,朝鮮不僅展開各項外交攻勢,跟日本及西方大國談判與締約,同時也發生多次政變,力爭「自主」。日清戰爭後,清朝勢力退出朝鮮,從而失去牽制的力量,朝鮮雖宣稱「獨立」並建立「大韓帝國」,卻仍淪為列強的角力戰場,於日俄戰爭後成為日本的「保護國」。
於《朝鮮的困境》一書,學者岡本隆司不僅對近代的日、清、韓三國關係與東亞新秩序進行了獨特而細膩的分析,也道出了朝鮮從「屬國」到「獨立自主」,最後成為日本的「保護國」的一段艱困的、值得深思的民族國家史,此書也讓我們得以借鑒——處在中美大國之間的小國臺灣,如何定位自身並思考未來。

作者简介
岡本隆司,日本京都府立大學文學部副教授。專研中國近代史、東亞國際關係史。著有《近代中國與海關》、《在屬國與自主之間——近代清韓關係與東亞之命運》、《馬建忠的中國近代》、《中國「反日」的源流》、《李鴻章——東亞的近代》、《近代中國史》、《袁世凱——左右近代中國的俗吏與強人》等。

说明 Apple Book阅读,Epub格式,无页码。

总评 对了解相关历史,有补充作用。

日清戰爭(又稱甲午戰爭)後,金弘集獲日本支持,重新組閣,著手進行現代化政治改革。但政策其中一環是王室與政府職權分離,國王和王妃不參政,引起王室大力反彈。西元一八九五年十月,日本人在景福宮殺害閔妃,授意金弘集收拾善後,此舉使他完全失去朝鮮高宗的支持。

此外,政府頒布斷髮令,要求人民剪除髮髻,重視傳統習俗的保守派本土士紳,也表達強烈反對。新年過後,殺害朝鮮國母的惡行激怒民眾,反日情緒愈演愈烈,民眾也對金弘集政府愈發不滿。 社會氛圍一觸即發,閔妃遇害後,高宗感到危機四伏,便與遠離政治中心的親俄派官員聯手。他們隨即逃出景福宮,前去俄國大使館避難,組成新政府。新政府宣布金弘集舊政權的重要人士有罪,下令逮捕。 於是,以政變推翻政權成為事實。朝鮮全國上下,不論官民皆反對金弘集,他在絕望之餘,從容步上黃泉。

回顧金弘集之經歷,他絕非支持日本侵略朝鮮的「親日派」。反之,他傾向與清朝合作,對抗日本,並壓制與日本結盟的國內勢力。他的品格、見識與手腕,獲得清朝高度讚揚。因此,應該將他歸為親清派。

朝鮮由衷相信明朝的世界觀,接受明朝構想的世界秩序,並將明朝視為等同於君主的宗主國,自甘為臣,也就是藩屬國,因此稱為「宗藩關係」,但還有更多人將此稱為「事大關係」。「事大」的意思是「以小事大」,「大」代表「大國」,也就是中原王朝,或可說是「中央上國」。藩屬國應以君臣父子之禮事奉宗主國明朝。本書將以朝鮮的角度,採用「事大關係」此術語。

然而,交鄰關係只是表象。朝鮮內心仍然視日本、琉球、女真為夷狄,將他們當作禽獸看待。交鄰關係並不像宗藩關係那般具有冊封、朝貢等固定形式。 朝鮮的對外政策以事大與交鄰關係組成,但兩者不一定相關。事大僅用於明朝,只此而已;同樣的,以朝鮮對日本的交鄰政策為例,也僅限於朝鮮與日本之間。因此,當事國以外的國家,會覺得此種關係難以理解,但其實也不需瞭解。

五年後,努爾哈赤出兵討伐建州一帶反抗勢力,就此統一哲陳、渾河、蘇克素滸、完顏、董鄂等建州五部,建立滿洲國。「滿洲」之命名來自文殊菩薩的梵文「Mañjuśrī」音譯,透過轉音,成為他們的種族名稱,即為滿洲族之由來。

與女真毗鄰、位於西方的明朝,其當權者並未妨礙努爾哈赤。他們容許努爾哈赤勢力,認為他是穩定的交易窗口。鎮守遼東三十年、手握大權的大帥李成梁主導此事。以當時的權力關係來看,努爾哈赤勢力之所以能夠壯大,可說全拜李成梁庇護所賜。

大金與朝鮮的關係,在丁卯戰爭後進入全新階段。大金與朝鮮都稱之為「兄弟」關係,但對我們來說有點難以理解。 東亞國家時常借用親戚、血緣關係,比喻雙方君主與國家關係。例如西元十一世紀,宋真宗與遼聖宗以兄弟相稱,西元十二世紀的金世宗與宋孝宗,則以叔姪相稱。 雖然在語意上,前者為對等關係,後者則有高低之分,但意思都是其中一方雖不佔優勢,但雙方無論如何皆須和平共處。由於只是象徵,因此並未細部規定或限制雙方關係。實際情況還是得視當事者的利害關係以及勢力平衡而定。 以此觀點探討大金與朝鮮的狀況,雙方在字面上都互稱兄弟,但實際意義則依雙方立場與利害關係,以及勢力強弱而有不同,因此雙方理解可能有所出入。

兩相交鋒的往來信件,收錄於《朝鮮王朝實錄》向明朝報告的書信中。因此,僅記載朝鮮向明朝宣稱的立場。 朝鮮認為「兄弟名分」為「交鄰」,因此不須斷絕與明朝的「事大」關係,朝鮮的對外關係,自始至終都沒有改變,而大金也理解朝鮮的說法。這就是《朝鮮王朝實錄》中,朝鮮朝廷欲表達的觀點。 另外,《朝鮮王朝實錄》也記載,大金譴責朝鮮文書使用明朝年號「天啟」,對朝鮮發出抗議。與明朝使用相同年號,代表朝鮮服從明朝。大金不斷督促朝鮮將年號改為與自身相同的「天聰」,最後朝鮮並未更改年號,僅改為以干支紀年與日期。

朝鮮諫官洪翼漢是當時最激進的排清主戰論者,他在上疏中寫道: 自臣出生起,只聞天下有大明天子。胡虜欲將吾國習俗野蠻化,欲使吾等臣服,自立為天子,實屬貽笑大方之舉。吾國以禮義聞名,天下之小中華。(《朝鮮王朝實錄》) 他的言論,或多或少是朝鮮人民的共同心聲。

日本人將明清交替稱為「華夷變態」。意思是中華的明朝「變」為夷狄清朝的狀「態」。雖說改朝換代只是由明朝換為清朝,但內涵卻不只如此。 夷狄取中華而代之,本是顛覆世界秩序的無稽之談。如今中華淪為夷狄,或者可說,夷狄也能成為中華,此種觀念開始發酵,完全動搖東亞的世界觀,各民族都懷抱著民族主義。此事深刻影響清朝、朝鮮與日本的主流意識型態,加速新時代體制的形成。

赴清使節前往燕京(北京),稱為「燕行使」,他們留下的紀錄通稱為《燕行錄》。派往日本的使者即為前述的「通信使」,他們留下了《東槎錄》與《海槎錄》等紀錄。從這些寶貴且數量龐大的史料中,可窺見當時清韓、日朝關係的實際樣貌。清朝與日本並未留有如此系統化且持續不斷的紀錄。由於朝鮮半島位置特殊,因此才能留下這些紀錄。

推動「衛正斥邪」是大院君思想控制政策的一環。西元一八六六年起,大院君強烈壓迫天主教,處決九名潛入朝鮮的法國神父以及上千名朝鮮教徒,史稱「丙寅邪獄」。

朝鮮進行鎮壓、迫害法國神父的消息傳開,法國駐北京臨時代理公使伯洛內(Henri de Bellonet)於西元一八六六年七月展開報復,命法國亞洲艦隊司令羅茲(Pierre>Gustave Roze)開軍艦遠征朝鮮。羅茲於九月佔領江華島,要求處罰殺害神父之人,並要求與朝鮮簽署條約,但他在各地吃下敗仗,只好撤退。 法軍入侵前後,美國商船舍門將軍號沿大同江溯航,要求朝鮮通商,並發射砲彈。當時的平安道觀察使朴珪壽指揮軍民,燒毀船隻,使之沉沒,殺害全體船員。上述法國與美國的侵略事件,史稱「丙寅洋擾」。 美國駐北京公使鏤斐迪(Frederick Low)獲知此事,於一八七一年四月隨五艘軍艦前往朝鮮,要求朝鮮賠償損害與簽署條約。但此事以失敗告終,因此鏤斐迪命艦隊登陸江華島,佔領砲臺。朝鮮頑強抵抗,美軍一個月後只能撤退。此事件稱為「辛未洋擾」。 朝鮮擊退了法軍與美軍艦隊,使大院君對攘夷政策更加胸有成竹。他在全國各地豎立「斥和碑」,刻上「洋夷侵犯,非戰則和,主和賣國,戒我萬年子孫」,宣示政績與決心。

簡而言之,他們希望朝鮮在法律上成為清朝屬國,因此強制朝鮮與美國締結條約。他們的原則是剝奪朝鮮「自主」權利,讓「屬國」變成國際法上的屬地。因此,何如璋表示朝鮮應「稍變舊章」、「親中國」。此種說法與《朝鮮策略》並無二致。然而,《朝鮮策略》雖使用相同語句,但由於對象為朝鮮,因此並未說明具體內容。

另一方面,朝鮮國王高宗與其親信透過金弘集,瞭解《朝鮮策略》提出的建議,大受震撼。該年年底,閔氏政權開始導入現代軍備與技術,便是最明顯的例子。朝鮮遵照《朝鮮策略》改變對外關係,轉而與美國締結條約。

清朝的主要目的是向各國宣告清韓之間的特別關係,重點放在朝鮮為清朝屬國;朝鮮則較重視自主,強調朝鮮與各國的對等關係。同樣是「屬國自主」,兩國企圖卻各不相同,因此雙方之矛盾遲早會浮上檯面。

壬午事變爆發前,馬建忠活用兩次擔任朝鮮奉使的經驗,依自身想法制定具體朝鮮政策。然而,於即將上呈給朝鮮國王與上司李鴻章時,卻發生了壬午事變,他的計劃只能喊停,再度前往朝鮮。因此,馬建忠認為壬午事變在告一段落後,就能繼續執行計劃。

西元一八八二年底,朝鮮名副其實踏上開國與開港之路。閔氏再度掌權,朝鮮與西方各國及日本締結條約,重新推動開化政策。「衛正斥邪」派的聲音消失,朝鮮全國也撤去「斥和碑」。至少在政府層級,完全否定並敵視西方的攘夷行動,已逐漸減少。 然而,清朝仍主張「屬國自主」。壬午事變告終,清朝依然派出三千人軍隊駐留朝鮮,並盤算各種讓朝鮮從屬化的方式,朝鮮的開化政策,仍舊受到清朝影響。 因此,不論是清朝的對手日本,還是西方列強,都對清朝標榜的「屬國自主」抱持疑慮。不僅如此,朝鮮也無法接受「屬國自主」的內容。上述疑慮以及因此引發的行動,即將嚴重影響東亞情勢。

接著,正使朴泳孝指出: ……統治本國人民不需軍人,因此朝鮮未設置軍隊。現在的朝鮮,卻因此受清朝掌控,無法抵抗。西方各國與朝鮮締結條約,朝鮮向締約國元首送出親筆信,表示朝鮮雖為清朝屬國,但內政與外交皆為自主。清朝亦完全同意朝鮮國王的獨立地位。然而,清朝現在卻插手干涉朝鮮內政、外交等各種事務,強奪朝鮮國王主權,侵犯政府行動之自由。

壬午事變後,朝鮮派往清朝的趙寧夏等人為事大黨,或是穩健開化派;派往日本的朴泳孝與金玉均等人,則屬於獨立黨,或是激進開化派。此種情況相當有趣。究竟他們是因為本身任務與角色,才選擇自身立場,還是因為個人志向與政見,才分配到這些任務呢?我們雖無法確切瞭解,但筆者認為應是兩者交錯,互為因果。

德尼在兩年任期間,與袁世凱水火不容,任期即將結束時,德尼下定決心,公開發表文章,批判清朝的朝鮮策略,寫成《清韓論》(China and Korea)。

《清韓論》是本手冊,或多或少是傳遞某些思想的媒介,也是德尼單方面的主張。然而,《清韓論》的內容,除德尼的主張外,也表達出朝鮮所期望的國際地位,因此值得細細解讀。以下是《清韓論》的節錄重點: 國際法同時也關心弱小國家,朝鮮苦苦奮鬥,維持獨立國家地位,國際法應將此國納入考量。幾世紀以來,朝鮮皆蒙上神秘面紗,隱遁於世,西方列強應將朝鮮拉出泥淖,在朝鮮受到壓迫與不當對待時,予以援助,讓朝鮮加入文明國家之列。朝鮮進入國際社會若遭扼殺,等同於打破國際法約束。西方列強絕不可坐視不管。

此外,他也不僅強調朝鮮「獨立」: 然而,朝鮮為清朝之朝貢國。過去,朝鮮誠心誠意維持朝貢關係,只要清朝對朝鮮友好,並以正當方式對待,朝鮮皆由衷期望維持雙方關係。即便如此,某國與其他國家之間的朝貢關係,既不該、也不能影響其主權與獨立之權利。因此,朝鮮每年進貢清朝皇帝的行為,不可傷害朝鮮國王的主權與獨立性。

李鴻章將德尼派至朝鮮,目的是讓朝鮮遵循清朝的規劃,但德尼當時的作為,卻與其原始計劃完全相反。不僅如此,德尼赴任朝鮮後,還和當地的袁世凱兩相對立,甚至出版《清韓論》,對李鴻章而言,實在非常諷刺。因為德尼與李鴻章的基本認知,從當初就存在極大鴻溝。

具體來說,必須先讓俄國等西方國家認同清朝對朝鮮的「保護」權力。因此,清朝必須讓西方國家瞭解清韓之間的「屬國」關係。所以,清朝才任命熟悉法律的德尼,擔任朝鮮政府外國顧問。不料卻適得其反。 此外,朝鮮不仰賴清朝「保護」,即為破壞「上國」與「屬國」關係,表示朝鮮國王先前認可的照會出爾反爾。內政外交「自主」本應只是名義上認同,但朝鮮卻以此為基礎爭取自主,所以必須壓制此種行為。 這就是袁世凱的任務。他的身分是「總理朝鮮通商交涉事宜」,等同於公使等級的外交官。然而,他卻不與他國公使一同行動。袁世凱職稱的英譯是「Resident」,這個頭銜仿效英國駐英屬印度的「參政司」,目的是向西方各國暗示,自身為宗主國派駐屬國的代表,朝鮮受清朝保護。

袁世凱的策略雖未獲採納,但之後他仍認為朝鮮以「自主」名義擅自行動,批評朝鮮的行為不是「屬國自主」,而是「斥華自主」與「背華自主」,背叛清朝「自主」行動,因此大力鎮壓。袁世凱不斷出手干涉朝鮮原本「自主」的內政外交,西元一八八七年,甚至還再度計劃廢黜高宗。袁世凱與德尼因此勢不兩立,德尼才公開發表《清韓論》。

此外,《使韓紀略》也同時刊出英文版,目的是得到外交官員等外國人的注意。袁世凱早早將成品呈給英國駐漢城總領事,由此可瞭解其目的。袁世凱表示,他期望透過《使韓紀略》英文版,減少擅自評論清韓關係的外國人。除了受禮制規範的朝鮮,也希望局外人理解清韓目前的穩定關係。

總而言之,朝鮮發給西方各國的照會,經國際法定義後,各國就能清楚瞭解其內涵。清朝、朝鮮與西方列強也能無異議達成共識,建立關係。 然而,清朝實際上已對朝鮮施加「干涉」與「保護」手段。朝鮮雖為「獨立國」,不得「干涉」該國內政,但由於朝鮮治安惡化,必須進行「保護」。因此應擬定可代替清朝單方面「干涉」與「保護」的措施。 所以,與朝鮮簽訂條約,接受朝鮮照會,並同意其內容的「五國」,須「共同保護」朝鮮,循「比利時與瑞士之例」,使朝鮮成為不受「干涉」的「永久中立」國。 井上毅對自己的朝鮮中立化構想,相當有自信。單從理論看來,以法律維持長治久安的目標,完成度確實相當高。他一一提出前述穆麟德、袁世凱與德尼等人的問題,提出完整對策,提倡由多國保護朝鮮,使朝鮮中立化,在當時是相當卓越的意見。然而,此方案能否執行,卻是另一個問題。

然而,由局外人的立場看來,「屬國自主」的概念難以用國際法理解,李鴻章與拉德仁的協議也是秘密談判,不為人所知。《朝鮮撤兵條約》後不穩定的情勢,並未因此改善。清朝與朝鮮之間「屬國」與「自主」的爭議不斷,外國人無法理解此事,因此對於「屬國」或「自主」都難以苟同。 但是反過來說,就是因為不依附任何一方,產生中間地帶,朝鮮半島才能達到實際中立的狀態。由局外人的角度看來,「屬國」與「自主」模糊不清與難以理解的情況,卻象徵了微妙的國際情勢,雖不穩定,卻不至於產生破綻。

於此時,東學運動愈演愈烈。東學是朝鮮的新興宗教,其名稱與西學(基督教)相反,而以儒家思想為基礎,融合佛教、道教,甚至是民間思想。東學教祖崔濟愚自西元一八六〇年起開始傳教,當時即遭到鎮壓,崔濟愚遭到處死。自此之後,東學教轉由秘密結社的方式散播思想,持續進行恢復教祖名譽以及取得合法地位的請願活動。西元一八九三年五月,教徒在忠清道報恩郡舉行大規模集會,批判政府,倡議排斥外國人,教徒閉城自守,不服政府當局的解散命令。朝鮮政府無計可施,只能派遣魚允中到當地緩解局勢。

《朝鮮撤兵條約》規定的相互通告,直到六月七日才發出。此時,清朝才宣稱出兵為依循「保護屬邦之舊例」。日本出兵的法源依據,則是《濟物浦條約》訂定的外交機構保護規定。當然,這不是唯一的理由。以整體來看,日本派兵一事,以外務大臣陸奧宗光的話來說,是為了「維持權力平衡分配」。

日本政府認為,朝鮮內亂誘使外國出兵攻打,因此為根絕內亂,日清兩國應進行朝鮮內政改革,清朝若拒絕,就由日本單獨在朝鮮進行改革。日本立定全新方針,以電報向公使館發出訓令,同時對清朝提出此方案。然而,清朝回覆仍以共同撤兵為優先,日本外相陸奧宗光因此通告「斷不可撤兵」。此時為六月二十三日,這份聲明是他發出的第一次絕交書。

簡言之,日本欲冒險進行政變。然而,即便想組織新政府、願意與日本合作實施內政改革的朝鮮官僚,也是屈指可數。所以,日本選中金弘集、金允植、魚允中等穩健開化派人士。日本拔擢甲申政變後,因親清而遠離政治中心的人物,放逐閔氏政權的重要官員,組織新政府,依日本要求進行內政改革,開啟「甲午更張」(又稱「甲午改革」)。

日本此時將朝鮮置於何種國際地位?這個時期與前後時代的對比,相當值得注意。往前追溯一些時間,回到西元一八九四年八月十七日,在日本政府內閣會議上,日本外相陸奧宗光曾提案如下: 甲、朝鮮依然為一獨立國,放任朝鮮全然自主自治,我國不加以干涉,亦不容許他國干涉,其命運任由朝鮮決定。 乙、公認朝鮮為名義上之獨立國,由帝國間接或直接,永遠或長時間保護,並扶持朝鮮獨立。 丙、如過去英國政府對日清兩國政府勸告,朝鮮領土之安全,由日清兩國擔保之。 丁、朝鮮成為世界之中立國,由我國召集歐美各國與清國,朝鮮國之地位,與歐洲之比利時、瑞士相同。(《蹇蹇錄》) 上述幾點是日清開戰後,以日本立場預設的選項。上述四個提案均會改變當時狀況,因此各案比重也不相同。當然,與日本利害關係不一致的國家,就會挑選四案當中日本未選擇的方案,甚至也會思考上述四種提案以外的選項。

日本戰勝清朝,兩國簽訂《馬關條約》,清朝同意割讓遼東半島。條約簽訂六天後,俄羅斯、法國與德國旋即表示日本佔領遼東半島,會讓朝鮮的「獨立」有名無實,阻礙遠東地區和平,要求日本政府歸還遼東半島。日本最終只能屈服於三國的干涉。此舉立刻對朝鮮造成直接影響。

日本先前強制進行改革,此時日本的威信瞬間蕩然無存。因「甲午更張」失去地位而感到不滿的派系,集結至閔妃處,計劃依附俄羅斯勢力,收復失地。 日本的政策每每受到俄羅斯牽制與阻撓,不得不停止。朝鮮政府內部親俄派官員崛起,取代與日本合作的勢力。宮廷與政府分離的政策遭到撤銷,改革大開倒車。當時的公使井上馨束手無策,只能袖手旁觀。

西元一八九五年九月一日,陸軍中將三浦梧樓取代失意的井上馨,就任駐漢城公使。這項人事變動是三國干涉還遼、日本陷入困境所造成的結果,這點應該相當清楚。即便如此,此時仍不見日本政府思考如何挽回頹勢。一個月後,三浦梧樓做出令人意想不到的野蠻行為。 十月七日深夜到八日破曉之間,日本公使館職員、守備部隊與顧問等人士入侵景福宮,襲擊皇宮寢室,殺害閔妃,燒毀閔妃遺體。這是著名的閔妃暗殺事件,也就是乙未事變。同時,他們扶植大院君執政,立刻著手改造朝鮮政府。他們一掃執政的親俄派,再度組織與日本合作的第四次金弘集內閣。

希望打破僵局,又或是抱持自己的信念,三浦梧樓才發動政變。當然,他的暴行大受抨擊。各界若只是譴責三浦梧樓還可容忍,但批評聲浪甚至對日本的政策與國家利益,造成莫大影響。

第四次金弘集內閣持續推行改革,下令進行軍制與稅制改組。此外也改用陽曆,將舊曆乙未年十一月十七日,改為西元一八九六年一月一日,並改年號為「建陽」,同時頒布斷髮令。然而,這項改變舊習的措施,在政府內部遭受強烈抵制,認為斷髮是「夷狄之法」,反對聲浪高漲。由後人眼光看來,這就是金弘集內閣的致命原因。

日本雖不情願,也只能接受。即便如此,日本也未全面退出朝鮮。西元一八九六年五月,日俄雙方於漢城簽署《韋貝.小村覺書》(Komura>Weber Memorandum),六月在莫斯科簽訂《羅拔諾夫.山縣議定書》(Yamagata>Lobanov Agreement),顯示出日本的意圖。 《韋貝.小村覺書》約定朝鮮政府維持現狀,以及日俄的軍事配置;《羅拔諾夫.山縣議定書》則訂定日俄兩國在朝鮮的利權。以小村壽太郎的話來說,朝鮮「應由最有利益的日俄兩鄰國共同保護之,此法最為妥當」,也就是說,日方在主觀上,期待朝鮮處於日俄「共同保護」的位置。

甲午年十二月十二日,也就是西元一八九五年一月七日,朝鮮國王高宗率宗親百官拜謁宗廟,在祖宗靈前奉告誓文,「割斷附依清國慮念,確建自主獨立基礎」,宣吿廢棄清韓宗屬關係。以此為據的法令,其中一節內容如下: 我朝鮮國原為堂堂自主獨立之國,途中遭清國干涉,損傷國體與國家權力。

上述駐外機構與本國的應對,全由清朝光緒皇帝決定。八月五日,光緒下達諭旨,表示應全數接受韓國要求。他的命令不僅改變由清朝派遣使節的方針,自西元一八九六年以來便停滯不前的清韓條約交涉,也因此突然開始啟動,訂下實際日程。不久後,他便任命曾外派美國的徐壽朋為「出使朝鮮大臣」,唐紹儀則因服喪回國。

戊戌變法欲改革舊制,成為近代國家,將中國舊有的華夷觀念,改為列國並存的國際觀,開始翻轉清朝的世界觀。清朝於八月政策大轉彎,決定與韓國締結條約,便忠實反映出世界觀的轉變。清朝將韓國的位置,從過去的「屬國」改為「友邦」,這種世界觀的轉換,若與光緒皇帝的決定無關,就完全說不通了。

上述內容若無錯誤,韓國能夠「獨立自主」,可說是國際因素巧妙結合的產物。日清開戰以來,由日本主導的「獨立」方向,不久便因朝鮮政府與俄國的忌憚而功虧一簣。當然,假使當時韓國獨立成功,但由於日本的目標是將韓國當作「保護國」,即便真的獨立,也不知能夠持續到何時。以朝鮮立場而言,名目雖為「獨立」,實質上卻不是「自主」。 西元一八九六年的「俄館播遷」,表示日本主導的改革與「獨立」失敗。此事同時也顛覆日本壓倒性的優勢,朝鮮成為日本與俄羅斯相爭之地,達到微妙的勢力均衡狀態。在此狀況下,朝鮮再次立志獨立。此時,朝鮮的目標是清朝。

對此,筆者再度引用寇松在日清戰爭前夜的說法: 朝鮮本質上為弱國。然而,此事實際上卻是朝鮮獨一無二的優勢。朝鮮若擁有與其他國家結盟就能改變勢力平衡的強大力量,最後一定會遭到併吞。為謀求自身利益,唆使朝鮮獨立,實屬愚蠢,意即朝鮮親手簽下死亡證書。朝鮮之力量,與襁褓中的嬰兒無異。朝鮮僅能與日清俄三大鄰國保持一定距離,相互牽制,才可介於三國之間,免遭武力侵犯。然而,三國中一旦兩國開戰,三國保全朝鮮領土的承諾,亦立即煙消雲散,難以恢復。由國際保護朝鮮的權宜之計也曾提出。然而,俄國絕不可能多加保護朝鮮,僅是維持現狀,俄國已相當後悔。至於清朝則認為朝鮮為自身屬國,即便要求由國際保護,清朝也難以苟同。本人確信,朝鮮若想永續存在,必須與清朝維持關係。

寇松的理論,大多基於當時英國人的利害關係,現在看來則是虛情假意的帝國主義言語。他讚揚朝鮮與清朝的宗屬關係,否定朝鮮「獨立」,由此可看出他的立場。然而,關於「屬國自主」與其帶來的勢力均衡,寇松的說法則相當懇切。他甚至預料到未來的事態。

田保橋潔,《近代日鮮關係的研究》上下兩冊,朝鮮總督府中樞院, 1940。 本書書名是已成為死語的「日鮮關係」,內容卻是西元十九世紀到日清開戰時,廣泛的遠東國際政治史。本書視野廣闊,敘述詳細,以現代眼光來看,內容仍相當新鮮,是本值得一再拜讀的不朽名作。本書引用原史料的漢文沒有訓點,必須相當熟練漢文訓讀,才能瞭解內容。若有索引會更好。

中村榮孝,《日鮮關係史的研究》上中下三冊,吉川弘文館,1965>1969。 這本書也是不朽大作。若想瞭解日本室町時代到江戶開府的東亞對外關係史,本書為必備文獻。別被書名的「日鮮關係」誤導,若能好好使用索引,本書會是史料與史實的寶庫。由於本書是研究論文的集結,因此內容不連貫,稍微難讀。閱讀史料時也容易產生疑問。

田代和生,《近世日朝通交貿易史的研究》,創文社,1981。 本書以對馬的貿易經濟為主,探討日朝關係,研究的年代剛好介於歷史學者田保橋與中村之間。本書絕大多數為精確的敘述與龐大的統計數據,是本蒐集與解析大量史料的好書。本書保有原來史料的特性,以研究中國經濟史的人來說,能做到這種程度,實在令人欽羨。

森山茂德,《近代日韓關係史研究──朝鮮殖民地化與國際關係》,東京大學出版會,1987。 本書詳細追溯自日清戰爭到併吞韓國時,日本與朝鮮/韓國的關係,分析外國動向,以及與其息息相關的朝鮮/韓國政府內部結構的動態,資料相當寶貴。不過,本書論述密度過高,不是很好閱讀。筆者認為史料的引用,以及作者提出的論證,頁數應分開較好,但若想瞭解國際關係脈絡下,朝鮮成為殖民地的過程,那絕不可錯過本書。

另外,雖然學術論文可能太過專業,但筆者認為也必須列出如下。岩井茂樹,〈十六、十七世紀的中國邊境社會〉,收入小野和子編,《明末清初的社會與文化》,京都大學人文科學研究所,1996。內容描述明末清初的長城線,以及遼東地區蓬勃的商業發展。日本人較難理解的俄國關係,可閱讀佐佐木揚,〈關於日清戰爭前之朝鮮的中俄關係──以西元一八八六年的中俄天津談判為中心〉,《佐賀大學教育學部研究論文集》第二八集第一號(I),1980;〈西元一八八〇年代的朝俄關係──以西元一八八五年的「第一次朝俄密約事件」為中心〉,《韓》第一〇六號,1987;石和靜,〈俄國的韓國中立化政策──關於威特的對滿洲政策〉,《斯拉夫研究》第四六號,1999。這些研究都很出色,可以學到很多。關於日俄戰爭前夕的日本外交,則可閱讀千葉功,〈多邊同盟與協商網的探索與挫折〉,收入《舊外交的形成──日本外交 一九〇〇至一九一九》,勁草書房,2008。

若要從中列出幾本足以參考的書籍,關於明清與朝鮮王朝的歷史概述,以此書為佳。岸本美緒、宮嶋博史,《世界的歷史 12 明清與李朝時代》,中央公論社,1998。另外,還有岸本美緒,《東亞的「近世」》,山川出版社,世界史劇本13,1998。上述岩井茂樹的論文,主要討論明朝邊境的局面,而本書則是描寫當時世界史的背景,兩者可對照閱讀。關於同一時期的日本、對馬與朝鮮,請見田代和生,《重新撰寫的國書──德川與朝鮮外交的舞臺內幕》,中公新書,1983;以及《倭館──鎖國時代的日本人町》,文春新書,2002。這是田代和生上述書籍的續篇,範圍擴及外交與交流,筆鋒詳細平實。至於朝鮮近代史,請先閱讀糟谷憲一,《朝鮮的近代》,山川出版社,世界史劇本43,1996。本書撰寫方式與教科書類似,但基本史實都未遺漏,可說相當方便。

岡本隆司,《屬國與自主之間──近代清韓關係與東亞的命運》,名古屋大學出版會,2004。 岡本隆司,《馬建忠的中國近代》,京都大學學術出版會,2007。

前者著重於西元一八八〇年代的清韓關係,以及清韓關係與日英美俄的關聯。後者則是馬建忠的評論性傳記,並收錄文章的譯註,本書也曾提及這號人物。壬午事變前後的事件尤為詳細。若想詳細瞭解本書未論及的史料與史實,請閱讀上述二書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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